[人文] 寻找李白 诗仙并不浪漫,因为身世,一生漂泊潦倒
江油李白纪念馆里的李白肖像
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。”记得早年背诵《将进酒》时,热血沸腾,今天再重读,我已经很平静了,多年前的场景像一个梦境,那么熟悉,那么陌生。
史上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,一生诗作甚多,十丧其九,留传于世的九百多篇虽真伪混杂,但大都豪气干云、清雄奔放。那些诗歌曾经作为“励志诗”,伴随了我的整个青春时代。当年我最想干的事,就是像他那样,对酒当歌,仗剑天涯。等到年岁渐长,我就抛弃了李白,因为他的世界离我的现实太过遥远。
唐以降,李白的诗歌在各种刻本中代代相传,今天更是出现在课本、小说、歌曲、话剧、影视、网页、手机里,1200多年来滋润了无数人的精神世界。他还是中国最具“国际范”的诗人,日本江户时代的俳圣松尾巴焦,对李白崇敬有加,他最初发表俳句(日本一种短歌体式)所使用的署名便是“桃青”(桃青李白)。194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,德国作家赫尔曼•黑塞,深受李白的影响,在其作品里多次出现李白诗句。近代以来,李白的诗歌更是被翻译成几十种语言在不同的国家流传。
李白游踪图以及年谱
李白是谁?这个我们熟悉的陌生人,到底具备了什么东西,可以让这么多人迷恋?这些年过去,我为什么不再喜欢他了,我到底遗忘了什么?
“李白有自主意识,追求个性和自由,这是他身上最可爱之处。这些品质不仅是中国传统文人极其稀缺的,也是今天大多数人最缺少的东西,而且还和现代西方的价值观相融,所以在国际上享有盛誉!”在北京和平里的寓所里,聊起李白,80岁的林东海先生像是老夫聊发少年狂,仿佛回到30多年前。林老是著名的李白学者,1981年受人民美术出版社之邀重走了李白一生足迹所至之处——史无前例,用时两年。
他说:“过去习惯于从书本到书本,须知实地考察也是了解他的另一种方式,像李白一样去漫游,去他走过和写过的地方,会对他有一种新的理解。”带上林老的书《太白游踪探胜》,也带上未得其解的问题,我决定重走李白之路。
江油大匡山。《冬日归旧山》:“未洗染尘缨,归来芳草平。一条藤径绿,风浪与云平。”
江油大匡山。《别匡山》:“晓峰如画参差碧,藤影风摇拂槛垂。野径来多将犬伴,人间归晚带樵随。”
江油太白公园。《静夜思》: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
青莲是四川省江油市的一个小镇,离市区也就十来公里。 2015年9月的某一天,我从江油市坐公交车到青莲镇,车窗外不时闪过一块块巨大的广告牌,上面写着“国际诗歌小镇”。青莲镇是李白故里,在太白碑林南大门广场上,载重卡车一辆接一辆地鱼贯出入,灰尘滚滚,工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用脚手架搭建一个很大的舞台。
“这个舞台用来干啥子嘛?”买门票时,我问售票员。
“李白文化旅游节呀!这个月的27号,中央电视台与我们政府合作,在这里举办中秋晚会,每个节目都与李白有关,会来很多名人哦。”售票员是个年轻的女士,她欢快地说道。
在江油这个小城里,李白无处不在但又无迹可寻:他的名字出现在故居、道路、广场、公园、祠堂、碑林、纪念馆、学校、产业园里;他的雕像矗立在纪念馆中、公园里、街道上、棚户区……在江油市郊的太平镇小匡山上的李白读书台,一位母亲带着儿子跪拜李白雕像,祈祷儿子来年能顺利考上大学。在大康镇星火村的农地里,由彩叶植物种植的“李白出生地 中国科技城”10个巨大的汉字,面积差不多有100多亩。
四川峨眉山。《登峨眉山》:“蜀国多仙山,峨眉邈难匹。”
峨眉山万年寺。《听蜀僧浚弹琴》:“蜀僧抱绿绮,西下峨眉峰。为我一挥手,如听万壑松。”
李白是在青莲镇出生的吗?事实上,关于他的出生地,至今仍无定论,反而争议不断。除了江油青莲之外,还有中亚碎叶城(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市)、焉耆碎叶城(今新疆焉耆)、中亚条支都督府(今阿富汗)、陇西成纪(今甘肃秦安县)之说等等。
1920年代,学者李宜深首提西域说,引起了学术大讨论,国学大师陈寅恪、幽谷、胡怀琛加入其中。1971年,郭沫若再提中亚碎叶说,也是引起众多回应,说法纷纭。2009年8月,中央电视台播放了湖北安陆城市宣传片,结果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,让李白故里从学术之争变成了地方政府之争。
四川剑门关。《蜀道难》:“尔来四万八千岁,不与秦塞通人烟。西当太白有鸟道,可以横绝峨眉巅。”
四川剑门关。《蜀道难》:“剑阁峥嵘而崔嵬,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。所守或匪亲,化为狼与豺。”
四川剑门关。《蜀道难》:“锦城虽云乐,不如早还家。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,侧身西望长咨嗟!”
缘由是安陆人在宣传片里用了“李白故里”四个字,一下子刺痛了江油人的神经,愤怒的江油人不断上书请求政府出面干预,抵制“侵权”行为。安陆人不但不认侵权,还觉得江油人不该“独霸”李白。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吉尔吉斯斯坦人朱萨耶夫•古邦来到安陆访问,称李白故里应是在吉国的托克马克市,他希望托克马克与安陆以李白为纽带,结成友好城市,进行经贸等合作。
如果说吉国人认识到李白故里所蕴含的经济价值,试图分一杯羹的话,那么另一个城市对“李白故里”的主权宣示可谓火上浇“油”。新发社发表了文学评论家雷达先生的文章《李白故里在甘肃秦安》,详细论证了李白故里在天水市秦安县,天水人则聚集在龙城广场,举行了大规模的签名活动。连学校里的节目《夸天水》快板书也这样唱:“李太白,称诗仙,祖籍是咱秦安县;唐太宗,李世民,也是咱们天水人……”
至此,“李白故里”陷入了两国四地之争。几年以后,这些城市都意识到搁置争议、合作共赢才会有更大效益。江油人率先提议成立李白游踪地的联盟,这个提议得到安陆、天水、当涂等19个城市一致赞同。2015年9月,19个“李白”齐聚江油结盟成功。
四川剑门关。《蜀道难》:“地崩山摧壮士死,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。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,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。”
四川剑门关。《蜀道难》:“青泥何盘盘,百步九折萦岩峦。扪参历井仰胁息,以手抚膺坐长叹。”
四川剑门关。《蜀道难》:“但见悲鸟号古木,雄飞雌从绕林间。又闻子规啼夜月,愁空山。”
9月的剑门关,一场大雨过后,天气微凉。剑门关位于广元市剑阁县,是古代蜀道上的关隘,兵家必争之地,峭壁中断,两崖对峙,一线中通,形似“剑门”。“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。” 在山下一块巨大的岩壁上,刻着《蜀道难》全诗。半山腰中有一条几年前开凿的“鸟道”,蜿蜒至山顶。一尺见宽,铁链之外就是百丈悬崖,爬得双腿直哆嗦。到达山顶后,打开手机里的“李白诗歌”APP:“噫吁嚱,危呼高哉!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……西当太白有鸟道,可以横绝峨眉巅……”
在“鸟道”之上再听《蜀道难》,我并没有进入那个奇异的“世界”。听了一半,我便打开了微信,拍照写字发朋友圈:“政府需要李白,是需要他做城市形象代言人;景区需要李白,因为他的诗歌神句是名山大川的最佳广告语。我们需要李白,是需要什么?李白诞生时还是农业时代,但是今天,互联网正在改变着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方式。”
“有些东西是永恒的,比如大自然——不管哪个时代,人都需要在自然中找到慰藉和归宿;比如情感——李白的七情六欲依然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与表达,尤其是他青春洋溢的生命状态值得钦佩。”众多点评中,学者宋红先生的话让我为之一震。
苏州姑苏台。《苏台览古》:“旧苑荒台杨柳新,菱歌清唱不胜春。只今惟有西江月,曾照吴王宫里人。”
绍兴会稽山南亭。《酬张司马赠墨》:“今日赠余兰亭去,兴来洒笔会稽山。”
我不再关心那些无聊的故里之争,他的童年是如何度过的?这个古代中国的青春诗人,那旺盛的生命力究竟源自何处?这个答案或许就隐藏在他的童年经历里。文学史家李长之先生,认为李白在童年时代即有异族精神的教养。他在《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》一书中写道:“一般人没有他要求得那样强大,这尤其和一般中国人的生活态度相去很远,那精神乃有点欧洲意味。”
他对李白身世的看法,与今天学术界主流观点一致:祖辈在隋朝末年因罪流放到中亚的条支都督府,701年,李白出生在中亚碎叶城,那时属大唐管辖范围,是个多民族杂居的地方,这让李白接触了不同的文化营养。五岁那年,全家随父亲李客一起迁至江油。“客”是客居的意思,其实就是没有名字。可见李白的父辈和祖辈都是流寓之人,祖辈从中原流浪至西域,父亲又带着小小的他从碎叶城流浪至江油,后来,李白一生都在漂泊之中,永远都不能安于一处的性格或许与此有关。
天台山国清寺。《普照寺》:“天台国清寺,天下为四绝。今到普照游,到来复何别。柟木白云飞,高僧顶残雪。门外一条溪,几回流岁月。”
天台山国清寺。《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山》:“天台连四明,日入向国清。五峰转月色,百里行松声。”
李白的少年生活在他的诗文中只有寥寥几笔:“五岁诵六甲,十岁观百家”、“十五学神仙,仙游未曾歇。”我们知道的大约就是读书、练剑、隐居、学道、漫游、学纵横术(也称合纵连横,主要是战国时期游说君主争雄的方法)等。“李白在江油只生活了15年,便开始了游学之路!”江油李白纪念馆的敬永谅先生曾对媒体说:“在24岁以前,李白主要是在四川境内游历。从江油到平武、剑阁等一路南行,辗转到成都、重庆、峨眉等地。之所以选择成都和重庆,不是瞎逛,主要是为干谒(自荐)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苏颋,以期能够获得推荐。见了李白的诗文后,苏颋果然大为赞赏,称‘此子天才英丽,下笔不休’,但苏颋的赞许并未受到重视。”
天台山石梁飞瀑。《赠僧崖公》:“自言历天台,搏壁蹑翠屏。凌兢石桥去,恍惚入青冥。”
天台山石梁飞瀑。《送杨山人归天台》:“客有思天台,东行路超忽。石桥如可度,携手弄云烟。”
一个师从名士赵蕤学纵横术的年轻人,一个有“奋其智能,愿为辅弼。使寰区大定,海县清一”之志的梦想者,是一定要为他的才华和欲望找到一个出口,入仕为官,经世治国是那个时代最好的出路。但是唐代沿袭南北朝遗留下来的门阀制度,客居于蜀,并非本地望族的出身,注定了李白不能由正统的科举入仕,况且他心比天高,不屑于小官,渴望能一步登天,辅佐君王。
尽管在蜀地碰壁,李白并未灰心,24岁那年,他携重金出蜀:“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,乃仗剑去国,辞亲远游。” 自此一去,他再也没有回过故乡。
新昌天姥山。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:“千岩万转路不定,迷花倚石忽已暝。熊咆龙吟殷岩泉,栗深林兮惊层巅。”
注:本文节选自《华夏地理》2016年9月刊杂志,更多精彩内容请关注纸刊及电子杂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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